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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山三兄弟

时间:2022-07-04 11:35 | 栏目:散文 | 点击:

在鄂西南群山的一个旮旯里,有一个村叫大沟村,村里要编撰村史的话,我们这个姓在这个村里大约是可以位列“望族”的。其实族里连个当村长的人都没出现过,相对较“望”,主要得力于人数的较多和支系的相对稳定,在与外姓发生争端时偶尔会形成一定的群体效应,比如某年就发生过聚众为族中青年与大队会计争抢宅基地的事件。当然,实际上这样的情况在漫长的村史中也屈指可数,小山村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平静得无可书写,除了族中老人大寿或者过年之类特殊时刻,所谓姓氏并不在村民们的关注之列。

宗族的历史往往折射地域的历史,地域的历史往往又是国家历史的一个缩影。离乡的日子越久,就生出越多的探究考据故土、宗族历史的兴趣。我们镇叫走马,小时候经常听老辈人讲起,过去我们镇是属于湖南的,我曾不自量力地做过一些从文献到文献的考证,得到一些模糊的信息:自唐而下,湘鄂西一带大都实施着羁縻制度,一个个土司把持着这里的一切。清中前期,容美田氏土司与桑植唐氏土司为争夺走马一带曾进行过旷日持久的血战,最终以唐氏惨败而告终,唐氏遂将此地一所十八隘连根拔起,如乾坤大挪移一般整体搬到了百里开外,此地遂一度成为极度荒芜的不毛之地。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除了区划建置上正式划归了湖北,土汉间的人流往来也就更加频繁了,这里也很快重新汇集成市,繁荣了起来。“我们这一姓人清朝的时候就从湖南麻阳迁进来的,那时候这边人不多,荒地多,逃难进来的人不少。”记忆中的某个晚上,祖父曾特意和我们谈起过家族的历史。“当时逃难进山来是兄弟三个,后来分别落脚在三个地方,一个在芭蕉河,一个走马坪,一个在大沟。如今,其他两支人数量已经很少了。”如此,大约也是在改土归流之后了。

祖父在新中国成立前教过书,在山旮旯里算是个“秀才”,讲话轻声细语极少动怒,背得无数古文篇章,写得一手俊俏的毛笔小楷,小学时我们一个姓谷的校长,常常走十几里山路到我家,两人谈古论今甚至泼墨挥毫,现在想想还颇有雅士之风。祖父也是兄弟三个,老大上过新式学堂,甚至据说年轻时参加过革命,英年早逝。老二走得也早,只留下一个女儿。祖父祖母虽然先后生下子女七个,最终却只有姑母与父亲两人长大成人。祖父排行老幺,由于辈分较高,村里后辈人多呼之“幺爷爷”。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幺爷爷”的规矩是很多的,如吃饭不许咂嘴不许敲碗不许下桌,讲话不许带脏字进门要喊人出门要招呼等等,更不要说红白喜事逢年过节之类了,总之,“幺爷爷”是古板的。直到一个特殊的外地人的出现。

当然,那个人也姓滕。重点是,他来自湖南麻阳,带着一项重要的使命——送麻阳宗祠新议字派。在山野乡村,对宗族而言,行辈字派是很重要的东西,取名排辈分,全是依据字派。我们原用字派是清嘉庆年间拟定的,传至当今已接近用完,甚至一度还曾出现过新生小孩无法取名的情况。这样一位重要的“使者”的到来,是族里的一件大事,自然是需要一个隆重的欢迎宴会仪式的,族中老老少少汇于一堂,热闹异常。也正是那一天,祖父洒脱豪放的一面终于显现了出来。开席前,只见他拿来三只马蹄海碗并排放在桌上,拎起酒壶全部满上,起立朗声道:“君自宗祠而来,不远万里,舟车劳顿,到此穷乡僻壤,送来字派。我等粗鄙山人,感激之情,意有不表,在此先干为敬!”说完端起一碗一干而净。来使大惊,急忙起身回敬。如此三巡过后,祖父红光满面笑意盈盈地对族中后辈说道:“下面就看你们的啦!”来使自是大醉,而“秀才幺爷爷连干三碗”的故事在村子里也传为了美谈。

太阳从东山头升起,走到西山头落下,一起一落,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娃娃们一天天长大,大人们一天天老去,祖父没有看到新世纪的阳光便已仙去,栖身在山坡上的一座土坟里,静静地看着这条山沟,不再说一句话。我常年求学在外,也渐渐远离故土,行走他乡,回乡的频率也日见稀疏,山沟的变化对我而言也是片段的,浅显的,模糊的。无非是村里通了水泥公路,坡上多了一栋新房;好多爷爷奶奶甚至伯伯叔叔都去世了,一些小年轻也不相见不相识,更别说小孩了。而儿时伙伴则更是越来越难得见到,当时生产队里我们一起上学的同班同学有六七个,两个女生早已嫁了人当了母亲,五个男生中只有一个还住在村里,其余有的是集镇上买了房子,有的则是外出打工后就不再回来了。其中有两个按辈分算是我的叔叔,关系尤为紧密,少年叔侄当弟兄,我们一起长大,好事坏事一起干,一起上学一起旷课,一起下河洗澡一起偷自家竹子卖钱买烟抽……当然,挨打时也少不了跪在一排。他二人初中没有毕业便开始广州东莞武汉北京四方闯荡,我们也就难得有机会见面了。前年春节还乡,他们俩都镇上安了家,一般也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看看,岁月让我们有些相顾而失言,孩子们倒是很快玩到一起去了。他俩硬逼着我再抽支烟,说下次再见面又不知道哪一年了。

在老家过年,正月里自然是出门拜年的。这一日到了族中一伯父家。虽已是远亲,但大伯对我这个“远来的稀客”还是非常热情,给我递烟抽给我泡米茶给我烧糍粑,伯父已年过七旬,曾经魁梧的身材现已有些佝偻了,一边进进出出地张罗,一边和我闲聊。伯父两个儿子,大的两口子做五金生意,到镇上结婚买了房;小的前些年到长沙打工,结果一去不返在长沙当了倒插门的女婿,老伴儿走后,偌大的房子里就只剩伯父一人了。“不光我,老家伙们都差不多,都是些‘孤老’,如今没得几个娃儿还愿意呆在沟里,这么巴掌大块天,有多大个看头啊?这些年,像你们有出息的考了大学到城市里参加工作‘数块块’了,没考起学的一个个都打工出了门,打野了心,不愿意再回到沟里来了。”聊着聊着,伯父就格外感叹起来:“搞不好再过些年,这个沟里也就没有我们这姓人了哦!”

听伯父这样说,我一时间感觉很是五味杂陈,回不上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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